区区饮马桥

  苏州人说话习惯，讲单字名的“桥”，会加个“头”字，如“乐桥头”、“皋桥头”，表示是一个区域，大概约定俗成。两字的桥就不这样，也没谁把乌鹊桥叫成“乌鹊桥头”的。

然而，现在来到饮马桥，倒真觉得可以叫“饮马桥头”了。因为与其他桥比，它只能算是“区区”：太短，不到4米长；横阔倒近20米，勉强可以称得上一个“头”；在闹市一隅，人民路上，你不注意，兴许就忽略了去。是的，这里从来就那么吵闹，未曾安静过；这座短桥真是一个“头”，牵动它，就扯出些被喧闹遗忘但并不那么“区区”的往事来。

一、区区茶僧

人民路和十梓街相交的路口，什么时候看，都那么挤，绿灯似乎总不够用，抬了脚不用赶，身后的人流推着你就能前进。比如刚想多看会“饮马桥”三字是楷书还是隶书，不留神就被身后的喇叭簇拥到对面树阴下了。真不知那个叫支遁的高僧当年牵马到这里时，大家是不是还这么急。

事情要退到东晋时，就是咱们正在急忙地为些什么趋驰的地方，高僧支遁牵马逶迤而来。他的那匹马叫“频伽”，在桥下休息一会，有人说饮水，也有人说是“放水”，或者兼而有之，总之，带佛性的马做事的地方当然生出一茎雪白的莲花，人们感到惊奇，就取名“饮马桥”。以前在饮马桥南有条小巷莲花巷，据说就是莲花的所在。说到这里，典故倒更像一个佛家的偈语。一个湖北的高僧，不远千里，奔到苏州，四九城门溜一圈，单在这里留一朵莲，什么意思？高僧原是一个茶僧。

后世《高僧传》记载的这个支遁，决不是一个随便闲逛给后人乱增加旅游景点的家伙。据说他“聪明秀彻”，并对茶有深厚理解。书法家王羲之不以为然，终于一天两人见面，支遁一边泡茶，一边口吐莲花，讲庄子“逍遥”，震服王羲之。后来，支遁遛马复州竟陵龙盖山，宣传佛理老庄，还开凿一井三眼品字泉煮茶论道，后称支公泉。

几百年后，龙盖寺一个老僧把一个病馁的小孩救到寺里，给喂的第一口水就是支公泉。当然，无论是老僧还是小孩都未曾意识到这个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和历史草蛇灰线的勾连。这个小乞丐在龙盖寺学会煮茶泡茶，走向全国，

20年后，他到苏州，走过前辈遛马开花的地方，大概这时那部开启中国茶道的经典《茶经》开始在饮马桥边生根开花――当然，你知道，这个当年的小乞丐就是后人说的“茶圣”陆羽。后来唐朝的老茶鬼皮日休、陆龟蒙全力考证，认同了支遁为“中国茶道精神导师”。

是不是“中国茶道精神导师”，到底没多大意思；苏州有好水，也有好茶；和尚为茶而来，为茶而去，淡然品茗，悠悠冉冉；茶里有春秋，但别那么着急，为名利意气来回趋驰――就好像对了王羲之说“逍遥”：看看桥边一朵莲，为桥下的花你在桥上茫然奔忙；你要的真是你在追求的么？

二、区区关公

支遁走了，偈语留下一丝茶香；而大家心里总有些不满足：“饮马桥”名字应该更“豪迈”些才对，比如饮马长江饮马黄河什么的；饮马桥要干点轰轰烈烈的什么才对得起这样一个潇洒的名字？于是关公粉墨登场。

这个说法很有趣。苏州文状元出了这么多，大家还是更亲近关老爷。实际上，真算到三国，我们还是关老爷的敌人呢。古时饮马桥南有座关帝庙，还有人说赤兔马常在夜里跑出来在桥下饮水。好闲。然后就是挑战者土国宝上场了。

时间清顺治二年。满清江宁巡抚兼总兵、明朝降将土国宝率军平定苏州。苏州人历来瞧不起叛徒，更何况他还叫嚣：“留发不留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苏州人有时连其他省都瞧不上，何况自恃武力的入侵者？更重要的，是对自由生活的热爱。自由生活是重要的，现在要整齐划一的猪尿泡头，所以剃发不啻是刨祖坟，不但刨了自家的，更刨了苏州的祖坟。那些“哪亨拉”的腔调变得迅猛异常，吴越争霸、项羽八百江东子弟兵的热血再度沸腾。

苏州生员陆世钥率两千义兵头裹白布，攻打苏州，连太湖湖匪赤脚张三也闻讯响应。“白头军”在阊门击毁清军兵船，火烧吊桥，苏州老百姓上街帮助战斗，布置路障阻挡满洲骑兵。将悍将土国宝堵进了瑞光塔。然而后悲剧的结局是可以预见的。五天后，土国宝终于等到援兵，多尔衮下令屠城。苏州平民被杀十万有余。杀人放火掳掠妇女，苏州变了地狱。

传奇就在那天夜里诞生。据说土国宝自盘门杀进城，一路血流成河。到饮马桥，却看见火光中关公跃马横刀。土国宝大惊失色，慌忙下马跪拜。他以为是关公显灵，叫他不滥杀无辜，否则就要受惩罚。土国宝马上命令退兵。于是后来就有说书先生时常嘲笑他：那不是关公显灵，而是那晚莲花巷两个醉汉吃醉了酒，半夜从庙里将关公塑像抬到了桥上，无意中吓退了清兵。死诸葛吓退活仲达，区区一个泥胎吓跑两万满洲兵。

所以大家笑了。但那夜土国宝到底看没看见关公，老实说是个不难判断的假命题。兵荒马乱，谁有心思吃酒到大醉？一个泥胎真能吓退一群虎狼？也许真的关公像在桥上，但真正能吓退一群杀红了眼的刽子手的，只能是众志成城的更红的一双双眼睛。顺便一句，顺治八年，土国宝因贪墨畏罪自杀。临终，没有人知道那夜他真正到底看见了什么。

三、区区一桥

杭州有座“饮马桥”，据说是因为的确有马在此撒欢而得名的；南京也有饮马桥，也在闹市，倒没听说有什么说法。然而只有苏州的饮马桥人们叫起来那么笃定，扎扎实实。看来一个好名字，还得有些实在的东西撑住它。

支遁也好，“关公”也罢，从未有一座桥这样的“区区”，每日依旧承载了那么多的人世往还；它从来就不算一条特别美丽动人的桥。是的，而且这里从来就那么吵闹，

未曾安静过；但你走过这座区区的短桥，就会走进那些被喧闹遗忘但并不那么“区区”的往事，一阵眩目的历史尘沙席卷过后，再抬头，也许就会淡定许多。